红网时刻新闻记者 袁树勋 常德报道

生产车间里，矗立着高大的发酵罐，无数大肠杆菌在罐中繁殖。

这些大肠杆菌经过了基因改造，能非常高效地分泌酶、氨基酸等有用之物，就像无数个经过精细调校的“细胞工厂”，安全可靠且产能十足。

如此“黑科技”，大概属于某个大城市的科创公司吧？

并不是。这是湖南引航生物科技公司（以下简称“引航生物”）的生产车间。

这家公司，坐落在湘西北一个只有28万常住人口的县级市——津市。

▲9月25日，2025中国生物制造科技创新论坛在津市举办专场活动。（图源：津市市政府网站）

今年9月，“2025中国生物制造科技创新论坛”在湖南举办，其中一个专场活动就放在了津市，足见津市之特别。

【小城“藏虎卧龙”】

津市是常德市代管的县级市，地处澧水下游，面积仅558平方公里。

津市高新技术开发区内，聚集了27家生物制造企业，数量不多却可谓藏龙卧虎——

利尔生物，全国最大的新型除草剂“精草铵膦”生产企业，其“精草铵膦”产品是全国36个生物制造标志性产品之一。

新合新生物，甾体药物龙头企业，皮质激素系列中间体原料药产销量占全球市场近70%。

引航生物，国家高新技术企业，拥有业内领先的新一代生物酶催化技术，兽药抗生素氟本尼考相关产品全国市场占比达到40%。

鸿鹰生物，其糖化酶商标是中国驰名商标。

……

这些企业，主要涉及“生物医药”“生物农业”“生物食品”“生物特种化学品”四个板块。

四个板块存在交叉。单个板块内部也有产业链形成。

比如生物医药龙头企业“新合新生物”，其母公司和5家子公司都在津市，有的生产酶制剂、有的生产原料中间体、有的生产原料药、有的生产制剂药，上下游全线贯通。

▲津市高新区内的一家生物医药企业。（图源：津市市人民政府网站）

产业链条纵横交错，一个产业集群隐隐成型。

更重要的是，这是一个生物制造产业集群。

【“国运之争”的产业】

生物制造的重要性，可以从一个故事说起。

今年4月，蘑米（广州）生物科技有限公司（以下简称“蘑米生物”）在津市成立了一家子公司。这对母子公司的口号很有意思，“向微生物要蛋白”。

很多微生物都能合成蛋白质，真菌中的镰刀菌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蘑米生物”找到了一种优秀的镰刀菌，把它送进发酵罐，供给充足营养和适宜温度，使其快速繁殖，形成蛋白含量超过50%的菌丝体。

这些菌丝体经过提纯、干燥等工艺后，就变成了蛋白原料，可用来制作动物饲料，也可制作人类食品。

▲9月24日，2025中国生物制造科技创新论坛媒体采访团到津市调研生物制造产业发展情况。（图源：津市市融媒体中心）

当前，人类摄入的蛋白质主要来自养殖场和农场。

但无论是养殖还是种植，都要消耗大量资源，同时还会产生污染，比如动物的排泄物、农田里的化肥农药。

若把动植物蛋白替换成微生物蛋白，能耗和污染都会大幅降低。

有研究称，一座年产2万吨的真菌蛋白工厂，占地面积不超过5000平方米，却可以替代10万头牛、2400万羽鸡或5万吨大豆，能减少90%以上的土地和水资源消耗，降低90%以上的二氧化碳排放。

不难看出，生物制造技术有低能耗物耗、低废物排放等优点，前景广阔，应用涵盖食品、医药、化工、材料、轻工业等诸多行业。

▲津市生物医药企业研究人员正在做研发实验。（卢祖华/摄）

拿医药领域的青蒿素来说，传统制备方法是从黄花蒿中提取。黄花蒿种植周期需要18个月。利用微生物合成青蒿素，1个100立方米的发酵罐，几周内的产能就可替代5万亩黄花蒿田。

类似案例，举不胜举。

中科院院士、科技部原部长徐冠华在2024年撰文指出，“未来约70%的产品可以用生物法生产，有望创造 30 万亿美元的经济价值。”

徐冠华还提醒，已有超60个国家和地区出台了生物制造或生物经济相关战略、政策、规划及行动计划，“生物经济竞争已是国运之争，生物制造则是其中的关键点、定盘星。我国必须紧紧抓住这一支点。”

【“高新产业，不是大城市的专利”】

目前，国内有上百个生物工业园区，但鲜有落户欠发达地区小城市的。

因为生物制造技术门槛不低，需要优质的科研机构作技术支撑，活跃的资本市场助力应用落地，欠发达地区小城市不具备这些条件。

津市，一个还没通高铁的内陆小城，却成了例外。它是怎么做到的？

首先，有一定的产业基础。

津市曾是湘西北重要的轻工业基地。1978年成立的津市酶制剂厂，是湖南最早涉足生物制造的企业，所产“梅花牌”糖化酶行销半个中国。

▲津市工业博物馆内，陈列的津市酶制剂厂系列产品。（袁树勋/摄）

2000年，津市酶制剂厂改制后几经周折，变成了民营企业湖南鸿鹰生物工程有限公司（简称“鸿鹰生物”）。

“鸿鹰生物”发展得不错，带动了一些周边企业落户津市。据《常德日报》报道，2014年津市供应了全国30%的酶制剂产品，成为国内最大的酶制剂生产出口基地。

那一年，“鸿鹰生物”被广东溢多利生物科技股份有限公司收购。后者是一家上市公司，它以津市为生产基地，又投建和引入了几家酶制剂相关企业。

津市生物特种化学品板块的“主力”——酶制剂产业，就此成形。

2023年，津市酶制剂产业集群获评湖南省中小企业特色产业集群。

2025年，津市高新区获评全国生物制造年度标杆园区，生物酶产业集群获评国家级中小企业特色产业集群。

▲津市高新区全景。

其次，找准自己的定位，找到自己的“打法”。

湖南缺煤少气，曾经电力、蒸汽价格偏高，偏居湘西北的津市也不例外。对能源价格非常敏感的大型生物制造企业，不太容易对津市产生兴趣。

所以，津市走“高精特新”路线，主打量小但价高的产品研发和生产，如高端工业生物催化剂、高端美妆品原料、高端保健品。

拥有这类技术的科创公司不少，但大多需要向市场融资实现技术落地应用。津市作为内陆小城，不像“风投”扎堆的大城市那样有强大资本市场加持。

在此背景下，津市成立了国有产业投资基金公司“嘉山产投”，与阿斯利康、中金资本、越秀金控等国内头部机构合作，设立了16支基金，规模达到200亿元，在全国范围内投资优质科创公司并借机招徕。

“慕恩生物”就是“基金招商”的典型成果。该公司是国际领先的微生物组发掘和产业化平台，拥有近32万株功能菌株，2023年在津市投产，生产绿色农用生物制剂等产品。

今年4月，“慕恩生物”又将其关联公司“蘑米生物”引至津市投资创业。

“引航生物”也是津市产业投资基金的受益者。

2017年，津市市委市政府大胆决策，以550万元担保借款为当时还是初创企业的引航生物注入“第一桶金”，后来又通过政府产业基金注资4000万元，并协调3000万元融资担保，帮助引航生物一期、二期项目建成投产，实现爆发式增长，目前企业估值38亿。

后来，“引航生物”又引来了其合作伙伴“利尔生物”——国内最大的新型除草剂“精草铵膦”生产企业。“利尔生物”从初次与津市接洽到完成签约，只花了19天时间；从签约到投产，只用了一年时间。

▲湖南利尔生物科技有限公司的精草铵膦生产线。（刘蓉/摄）

这些故事，不由得让人想到合肥。这个曾经的“中国最小省会”，正是依靠政府引导投资，精准“押注”京东方、长鑫存储、蔚来汽车等企业，才有了后来的异军突起。

此外，津市把降成本特别是降综合成本作为优化营商环境的核心，不求单一最低，但求综合最优。

根据企业反映的难点、堵点问题，结合发展实际，津市系统梳理了25项降本、10项保供的具体措施，分阶段、分步骤推进。比如，糖源中心的建设，每年可稳定提供15万吨的糖源，比从北方购买降低200—300元每吨。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以贯之地“抓工业”。

津市的人口太少，搞商业难有规模效益；“地盘”也太小，搞农业比不过周边大县。

“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市委市政府就确立了‘工业立市’战略。”津市高新区党工委副书记刘烽说，“几十年下来，具体主特产业根据市场变化和发展趋势有过微调，但‘抓工业强产业’这个大方向从未改变。”

正是因为这份坚持，津市探索出了适宜的产业投融资模式、有效的企业降本增效路径，促进了生物制造产业发展。

也是因为这份坚持，津市找到了“借智引才”的法子。

比如组建了全省首个县级院士专家咨询委员会，13名院士、23位专家在线支招，为产业高质量发展提供智力支持；与中南大学等35所高校搭建产学研联盟，实施深度的产学研合作；探索推行“飞地研发+津市制造”模式，在长株潭、长三角、粤港澳等地区设立“离岸孵化平台”，构建了“研究院—创新中心—中试基地—加速工厂—产业园区”的生物制造全链条孵化体系。

▲津市(长沙)飞地孵化器。

还是因为这份坚持，津市积极引进经营主体参与产业建设，不断完善生物制造产业配套。

比如津市与宁波能源集团合作，投资10亿元建成热电联产中心，实现园区集中供汽；引入湖南建投建设运营工业污水处理厂；引进第三方专业机构，建设公共检验检测平台和公共实训基地，公共检验检测平台可开展生态环境、食品检测等7大类150多项检测服务，公共实训基地可进行生物发酵、生化分析、新材料工艺等专业培训。

▲津市宁能热电有限公司气控车间。（图源：津市市融媒体中心）

这个过程中，津市锻炼出一支懂工业的干部队伍，能知企业之所需、急企业之所急。企业发展好了，干部则有了成绩、有了奔头。如此正向循环，让亲清政商关系更加稳固。

津市的民风，也与众不同。津市工信局一名干部走访企业时听到过一个评价：津市籍的工人相比周边地区工人更有纪律性，也更有权利意识。她觉得，这可能是本地民众长期处于工业环境中，耳濡目染之故。

上述种种，构成了一个良好产业生态，这或许就是津市生物制造产业持续成长的关键所在。

津市的故事告诉我们，高新产业不是大城市的专利，只要找准了路子、坚持不懈，内陆小城市也能迎来自己的春天。